椒图在重华宫养了三日的伤,易观瑕才派了絮果前来,同椒图说,可以搬去饮风居了。
芳若心里犯着嘀咕,贴在椒图身侧絮叨:“重华宫虽是富丽堂皇,可宫中守卫却不森严,如今先生请殿下前去读书,倒也不必害怕那些刺客卷土重来了。”
椒图没有说话。
饮风居还如昔年那样,清简雅致,离琉璃学宫很近,去前朝也不远。易观瑕时常进宫,回去的晚了,也便总歇在这里。一来二去,反倒是宫外的府邸冷落了。
椒图立在门外等着絮果去回话,隔着窗帷,能看见易观瑕长身立在花影之中,身后的人一袭青衫,并没有穿朝服,看身形也很年轻。
两人正在谈话,神色都颇为凝重。
絮果走进去后,那两人才若有所查地抬头,待看清易观瑕身后的人,她心中不由得一咯噔,眉头紧蹙,竟不知道做什么表情,只觉着这样花影并肩的岁月,竟是这样的可贵。
易观瑕略微挑眉,看向身后的虞邵秋,越发诧异。
虞邵秋显然也看见了椒图,眉眼染了几分笑,恭恭敬敬地行了礼:“想必这就是九殿下了,今日一见,倒确实有些忠武伯的风姿。”
忠武伯是徐嫔的弟弟,徐家落败之后,徐国公的勋爵一削再削,成了最不打眼的一个落败伯府。前几年,忠武伯也因为牵扯官吏,被发配流放,死在了前去幽州的路上。早些年,虞邵秋也是曾在忠武伯府求过学,后来他上沙场,能与萧振死守三月,用的还是徐家的兵法。
椒图对这些记不太清楚,总归她在冷宫十四年,早已没有什么记忆。
如今听见虞邵秋这样说,也只是迷茫抬眼:“忠武伯是谁?”
虞邵秋笑容寥落:“是你的舅舅,也是我的老师。”
椒图觉着自己理应再问几句,却又不想多谈,只乖巧地低下头,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。
虞邵秋看她不打算多问,也觉着奇怪,便道:“殿下,难道不想知道舅舅在何处吗?”
絮果引着椒图进了里间,她一边走着,一边轻声应着:“我在冷宫十四年,若是当真有舅舅,也不会不问我的死活。他若是待我好,自然会来告诉我。可他没有来,我也不必问。想必如今只有两个去处,一是不能来见我,二是不愿来见我。”
她立定在书房里,瘦弱的肩膀还负着伤,清丽的小脸惨白一片,唯独眸光明亮干净,少去了许多遮掩。
不过三日不见,她身上好像陡然少了些什么东西,整个人竟显得轻快许多。
虞邵秋与易观瑕俱是一愣。
没想到椒图竟能这样通透。
虞邵秋见她没心思听,也就没再多说,只是拱手对椒图和易观瑕行了礼,才出声告退。
路过椒图之时,椒图才看见他衣边鞋子上的泥泞,显然是风尘仆仆地归来,连衣衫都没有来得及换,便进宫来找易观瑕了。
大抵是看出来椒图的疑惑,易观瑕引着她去了饮风居后面专门为她腾出来的一间课室,轻声道:“江南洪涝频繁,邵秋今日才从闵州归来,过些时日还要再去。”
椒图沉默。
这一年,虞邵秋还在江南水部当差,如今回朝,恐怕是江南水患已经力不从心,要向朝堂请人前去治水。
她眉头稍稍皱了起来。
江南水患,黄河堵塞,长江水溢,每逢春夏交接雨水丰沛之际,便是民不聊生,颗粒无收。
晋国这些年国力日渐衰微,也是没有治水的人才。没有粮食,便没有赋税。国库空虚,自然无力养兵。如此必然要向夏朝求援,出兵镇守边陲。
如今与南诏毗邻的小镇,虽是晋朝的国土,但夏晋通婚交融,又有风俗融合,说是夏人也不足为过。
她出神的望着窗外,眉头却越皱越深。
易观瑕只觉着方才还明亮的小人,只一瞬又苦大仇深起来,不知道是什么缘故。
思前想后,大抵是方才那一句江南洪涝。
可莫说从未出过宫的椒图,便是那当朝太子,也不可能思虑这样深远。
他淡淡道:“早些时候,殿下慧而不露,方才瞧见邵秋,倒是肯说上几句了。”
椒图乖巧地坐下,压下了心头的思虑,只狡黠一笑:“先生早看出来的事情,我再这样粉饰面目,不过是劳心伤神。总归先生将我当做故人,也不会介意我这样两幅面孔。”
易观瑕生平并非毫无喜恶,只是藏得有些深,分辨不出来他的悲喜。
如今椒图说出这样一番话,分明是精明算计,可却并不像旁人那样讨厌。也许是她眼睛明亮,只觉着是少女娇憨,撒娇一般,让人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。
他笑笑:“既如此,那九殿下必然也不是没有读过书,今日我来考校一番,看看瑛师伯的女儿,到底有几分故人风姿。”
昆山玉墟弟子行走于世间,鲜少有了什么归宿。当年徐瑛也是年少风流,被昆山玉墟的老祖带回了昆山玉墟,成了第七位内门弟子,算来是如今易观瑕师父的师妹。若是论亲缘,两人也是有些关系的。
若不然,前世椒图也不敢贸然来抱这根大腿。
椒图笑容淡了两分,一副为难模样:“先生,我确实没读过什么书,此事绝不骗你。”
易观瑕顺手抽出来一册书,神色清淡:“不信。”
“……”
椒图不敢看他的眉眼,只能认命地装模作样读书,心里还是信不过此时的易观瑕。
毕竟前世易观瑕待她虽然好,但也是以晋朝利益为先。
此时天教教徒流窜,她又忽而冒了出来,再多些学问,恐怕会教人猜忌。
木秀于林风必摧之,椒图不愿扎根在此,也不想秀于林木,便继续藏拙。
易观瑕考校了她许久,当真是没有看出来一点破绽,心中不免有些狐疑。
他放下书卷,见椒图眉目有些困乏,没有再逼她读书。
如今也确实是到了午睡小憩的时候,叹了口气,他轻声道:“你也回去休息吧,午后还要去学宫读书,你既没有识过字,还是要勤勉一些才是。”
椒图是知道他的习惯的。
每到午时,总要小睡一炷香的功夫,说是吐纳阴阳之气,修身养性。总归昆山玉墟的人都神神叨叨,惯会故作玄虚。
她笑容腼腆羞涩:“先生您去休息吧,我年岁轻,精力足,再多读一些也无妨,还望先生不要怨我叨扰才是。”
易观瑕蹲了一顿,目光落在她的眼睫,到底是迟疑地点了点头。
他移步,往课堂后面的屏风出走去,那里有一方小榻,方便他白日吐纳生息,修养精神。
然而静坐了片刻,心却始终静不下来。
他自小身在昆山玉墟,六岁便已经饱读诗书,后来又学兵甲八卦五行之术,自小也是学过剑,通奇术。
长到如今二十一,怎么说也是正值壮年,来日方长。可这椒图方才所言,却让他有片刻的迟疑。
难不成是近来操劳国事,当真有些体力不济了么?
这样想着,他眉眼染了几分笑,笑自己为她这一言想了这样多。
外面书页翻动的簌簌声传入耳畔,不知为何,心口竟觉着平和安宁许多,总觉着现下这一幕,曾记挂很多年。
偏一时又说不出来这一幕,来自何年何月,兴许只是幻觉。
心逐渐平静下来,而那读书声却小了许多,几乎是静止了。
易观瑕没多想,只以为她也是困了,伏案小眠去了。
然而下一瞬,他就听见了极细微的脚步声。
屏风旁的铜镜,折射着书架一旁,而那小姑娘正神色凝重,一寸一寸地搜寻着书架,像是在找什么东西。
他眼里的笑登时散了去,又恢复了往日的幽静冷淡。
椒图知道自己只有一炷香的时间,书房是重地,平日里易观瑕不会让她独自留在这里,她的时间只有一炷香。
若是密道当真藏在这里,恐怕就算离开,也不是那样容易。
可前世她登帝距离如今,也有许多年。
琉璃学宫尚且修葺了好几回,更别说这饮风居了。
她找了好大一会儿,也没有看见昔日的图腾印记,最终只能讪讪倚在墙上,见书架上放着一本《黄渠治论》,眼中登时一亮。
饮风居好物无计数,同芳芷宫一般,最可贵的便是这些孤本。有些她前世想读之书,后来也便失落人海,再去寻是却找不到。
《治水论》与这本《黄渠治论》一同,都是不可求之物。
她想取下来,然十四岁这一年,她连易观瑕胸口都没到,更别说去取那本高高在上的书了。
勉强踮了两下,椒图害怕吵到易观瑕,不敢再有动静。只是她太高估自己肩头的伤势,时间一久,竟忘了自己还受了重伤。
无意凸出来的一截卷轴,恰好刺入她的肩膀。
椒图痛得面色煞白,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步,然而前面是书架,后面是书架,脚下没站稳,正巧撞到了那古木书架上。
厚重的书籍摇晃了两下,椒图没有躲,只是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。
想象中过的钝痛并没有到来,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沉檀木香,钻入鼻尖。
她心口一咯噔的,浑身竟隐隐发烫,有些慌乱地睁开眼。
易观瑕单手接住了那坠落的书,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的眼睛,眉宇清俊无双,气度典雅出生,只淡淡静立着,便让椒图心跳如雷,慌忙想跑,却被一双大手,轻轻攥住肩头。
不知为何,椒图总觉着此刻的易观瑕很可怕。
分明哪里都没有变化,只是觉着和方才有些不同。
若方才的易观瑕是春冰溪头,此刻的易观瑕,便好像结了一层冷淡的霜,看不清眼眉之中的柔和,只余冷淡。
她颤颤巍巍地抬头,本能地怯懦道:“先生,我,我只是读书有些闷了,想起身透透气,这,这才......”
易观瑕没有拆穿她的谎言,他只是上前一步,抬起了手。
椒图被他搂在身下,只觉着耳鼻唇舌全是独属于他的气味,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心里。
方才的惶恐和怯懦,陡然被什么挤走,整个人变得滚烫一片。然而那双手,只是停在了她的头顶,轻轻抽出来一本卷册。
易观瑕声音很轻:“殿下喜欢这本书?”
椒图回过神,看见他手中的《黄渠治论》,心里忽而空了一块,竟隐隐有些失落。
她笑容勉强了两分,自圆其说:“方才听先生说,江南水患厉害,想读一读。”
易观瑕将书塞在她的掌心,语调仍旧轻缓:“那你应该读《长江水经。》”
椒图愣了又愣,却见易观瑕又抽出来那《长江水经》塞到了她的手里。
也没有问她能不能读得懂。
椒图识趣地闭了嘴,直觉告诉她,易观瑕心情也许并不好,但却不知道为什么。她捏紧书脊,才试探性地上前,捏住了易观瑕的衣角。
“先生,你教我读呗。”